让李士棻在文学史上复活
陈仁德四川外国语大学康清莲教授、重庆工商大学唐德正老师注的《天瘦阁诗半校注》,历经数年辛勤工作,终于付梓了,这不仅是巴渝文化界的一件大事,即使放到全国文化界的背景上来考量,也未尝不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。其独特意义在于,李士棻这样一个险些被历史的尘埃淹没的天才诗人,将会在中国文学史上复活。我作为最先研究李士棻的人,为之欣慰有加额手称庆。康清莲教授将作序的任务交给我,令我既感荣光,又愧汗不已,只有勉力为之,以报知己。一李士棻字芋仙,别号二爱仙人、天补道人、童鸥居士,中年后童鸥又作同沤,清道光元年辛巳腊月廿二日(年1月24日)生于忠州(今重庆市忠县),光绪十一年乙酉八月初七日(年9月15日)卒于上海。李士棻家乡忠州是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之古县,其地忠臣良将辈出,文人骚客不断,产生过巴蔓子、严颜、文立、秦良玉、高倬等人物,又先后有杜甫、白居易、陆贽、李吉甫、刘彦、苏轼、黄庭坚、陆游等流寓其间。李士棻少年时代受忠县历史文化影响甚深。他从十二岁开始写诗,20岁时西上成都入读锦江书院。锦江书院是四川省最高学府,每年仅在全省挑选50名优秀生员。书院主讲李西沤名惺字伯子,乃一代大儒,李士棻在其门下受到系统而严格的训练,奠定了诗歌创作的基础。我们从他后来在京中所作《寄李宫詹西沤师》诗中可以看出他对李西沤的崇敬与感激之情:“石室先生古大儒,早投簪组卧江湖。经师海右孙明复,文苑河东柳仲涂。壁立谁摩千仞峻,火传亲受一灯孤。远游徒结名山梦,何日归寻旧草庐。”与李士棻同时师从于李西沤的蜀人王再咸(泽山)诗名亦佳,二人并称王李,从此结为终生知己。道光三十年,李士棻赴京应试,在这里遇到了对他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曾国藩。当时曾国藩为阅卷大臣,对李士棻之才华赞叹不已,亲列为会试第一名。廷试时报罢,曾国藩为之深感惋惜,遂资膏火命游太学(即国子监,封建时代中国最高学府),从此李士棻终生师事曾国藩。在京城的岁月可能是李士棻一生最风光的时代。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,日日交游于翰墨场,周旋于王公巨卿之间。曾国藩此时赠给他的两首诗,成为他一生的骄傲:巴东三峡猿啼处,
太白醉魂今尚存。
遂有远孙通肸蠁,
时吟大句动乾坤。
爱从吾党鱼忘水,
厌逐人间虱处褌。
却笑文章成底用,
千篇不值一盘飧。
劲翮摩空故绝伦,
吹嘘曾未出风尘。
细思科第定何物,
却是饥寒解困人。
大道但期三洗髓,
长途终遇九方歅。
秋高一放脱鞴去,
看汝飞腾亦有神。
诗中对李士棻极尽褒扬,比之太白,称其“时吟大句动乾坤”。李士棻则对曾国藩充满感恩之情,其《恭送座主曾涤生师典试江西乞假归省四首之四》曰:“万里关河为客远,三年门馆受恩多。怜才直与前贤并,问字还期异日过。及事欧阳真厚幸,只惭无力到东坡”。他将曾国藩比为欧阳修,将自己比为欧阳修门下的苏东坡,“只惭无力到东坡”而已。李士棻《题室中之旧书架》诗自注中,讲述了一段曾国藩的轶事,“予每得佳书于厂肆,必以进于师。曾湘乡师时来予之寓所,每见予案上精本,往往携之而去,且告予曰:好书岂可珍秘独享,多供馋眼,德莫大焉,亦为尔惜福也。”从这段文字可知曾国藩经常到李士棻的寓所去,且关系极为融洽,完全打破了师生间的拘束与礼节。李士棻在国子监求学时拜识京师督学徐稼生,深受器重。徐稼生乃名重朝野之大儒,曾为李士棻寓所题写“不廉于书之室”匾额。李士棻、张之洞、杨子恂先后受业于徐稼生,并称为徐氏门下三才子。张之洞后来官运亨通,成为清廷重臣、中国近代史上里程碑似的的重要人物,但当时却自叹不如,曾有赠李士棻诗曰:“昔者晁美叔,远不及东坡。同列欧门下,因之古谊多。”当李士棻名震京师时,朝鲜外交家徐海观正好驻节中国,徐海观是一流的汉学家,对汉诗造诣极深,不让中华诸贤。徐海观闻李士棻大名,亦“诣君寓舍问起居,锦袍玉带作般辟拜,投缟赠紵,必乞其词翰以去”(王再咸《天瘦阁诗半序》)。李士棻晚年追忆,“与朝鲜故人唱酬寄答并前后书札计约可满四卷”。二李士棻在京城多年,除了赢得诗名外,在仕途上并无多大发展,依然十分贫困,其中原因,当然是性格过于狂放。他自己也说“颠张世谬推书圣,狂李人俱唤酒仙。贫到一锥无地立,富争万户有诗传。”此时曾国藩率领的湘军正在江西与太平军激战,而李士棻却终日在京城里诗酒风流。一天,老朋友易笏山(即易佩绅,湖南龙阳人,亦与曾国藩为至交,官至江宁四川藩司)来他寓所与大谈经天济世之道,见他手持一卷诗在独自吟咏,上前夺过掷于地,说,还看这个做甚,战事正急,快到曾先生军幕去吧。于是他离开京城去投奔了曾国藩。曾国藩幕府中聚集了一大批高级人才,据义宁陈三立《李士棻传》云:“未几,寇大起,国藩督师东南,遂为两江总督,士棻至为客。当是时,海内硕儒奇士辐辏华府,言经世大略有李鸿章、彭玉麟、李元度,言性理政事有涂宗瀛、杨德乾、方宗诚、汪翰,言黄老九流之学则有张文虎、汪世泽、刘毓崧、戴望、莫友芝、张裕剑、李鸿裔、曹熠相之属。士棻遨游其间,无所侮然。”但李士棻终是诗人本色,除了例行公务外,每日与人交往多是谈诗论文。他在《天补楼行记题词》中说:“予试吏江西,从军江左,则与廉昉太守续前明何李之盟,其时游于先师湘乡幕府,自廉昉及劼刚、栗诚二曾外,尝与予商榷诗事者则欧阳晓岑、吴竹庄、张啸山、莫子偲、李壬叔、徐懿甫、李眉生、钱子密、张廉卿、黎莼斋、姚慕庭、程伯敷、赵惠甫、刘开生、向伯常、邓伯昭、方子听十余人。”李士棻所举的十余人,无一个不是当时闻名全国的诗人,所以幕府中的生活想来还是很富诗意的。曾国藩攻克南京后,李士棻赋六诗相贺,诗中用了大量赞颂之词,如“大名神笔武侯齐,迅扫蚩尤雾不迷。”“天上玉书催奏凯,阵前铁骑捷如飞”“功在河山身欲退,帝褒智勇世谁知”,同时李士棻也没有忘记重提他们的师生之情:“吾师心迹吾能说,舒卷闲云在绛霄”,“廿年门馆荷恩长,趋府从容礼数忘。骥尾幸附东国某,马头重拜北平王。……不付勋名付文字,千秋衣钵受欧阳。”在攻克南京的战役中,曾国藩弟国荃立有大功,而国荃与李士棻亦交厚,李士棻集中多有唱酬之作。在南京时,曾国荃曾赠李士棻长剑一柄,并招李士棻与幕府诸君登楼会饮,李士棻《奉酬沅甫九丈招同幕府诸君登楼会饮二首》有云:“何幸元戎平巨寇,朅来胜地附嘉宾。九秋茱菊供高会,六代江山净战尘。”此时的李士棻依然“不改书生旧日狂”,“喜为才语成谐史,戏罚深杯王醉乡”。不久,曾国荃乞假还乡,李士棻作送别诗四首:“……行年四十成功退,潞国汾阳羡此人”,并与曾国藩一道送国荃至江边。三自知不宜为官的李士棻,在昔日的同僚都做了朝廷大官后,也先后当了东乡、临川、南城、彭泽四县的县官。为彭泽令时,李士棻心中颇为欣喜,因为自陶渊明后,彭泽一直是“千古诗人之地”,他“捐俸买屋为诸生肄业之所,署其门曰五柳书院,题其堂曰耸壑昂霄”力倡读书,彭泽在洪杨大乱之后出现了“十户人家九读书”的景象,李士棻晚年回忆这段往事颇为自得:“棻在任时正当乱后,息讼缓征,日求庠中人与谋乡学,数月之间城厢内外亦遂有书声盈耳矣。”为东乡、南城县令时,李士棻亦甚注重倡导读书,“在东乡修复汝东书院,为艾先生之后立祠,朔望行香与诸生说先生文章风节,辄流涕以悲。”“初抵南城即率书院诸生拜盱江先生墓,正议捐俸兴修为每年奠醊地,旋以禁止派捐被愬去任。”平生喜读书的李士棻可算为官一任,兴学一方,以今天的眼光视之,亦是远见之举。他在南城的弟子饶从五后来举进士第,涂少元以名解元成进士,便是对他的回报。办学之外,他也不是完全不理政事,事实上他是勤政的:“粮外派捐保甲钱,分充私橐十余年。便干群小耽耽怒,革弊粗伸县令权。”可见他为了减轻百姓负担,还勇敢地进行了一些改革,可惜不能为时政所容,“旋以禁止派捐被愬去任”,实在可惜。在临川,李士棻遇到了当时最难办的事,那就是教案。陈三立《李士棻传》谓:“耶苏教民数犯法,自诩西教隶于领事,至县庭公与抗礼,县令因莫敢治。士棻传讯,置书架二纵横庭中,教民疑惧,谓其十字架也,仓卒屈服。士棻遂按其事立置于法,士民悦服。”从这段文字可见李士棻的机智与谋略,并非仅仅舞文弄墨而已。“只手偏思扫异端,忍将人命博人欢。一堂儿女吾儿女,哭煞临川父母官。”这首诗真实地道出了李士棻当时的心情。多年后李士棻忆及临川教案说:“临川教案棻为民请命,民教至今相安。”李士棻最终还是在临川丢了官,据他自己说是“位于上者有二人嫉予,百计陷害。予署四邑,及办临川教案,吃亏忍辱,终有头绪,因之誉望日隆,上峰阳为称许,阴实趁交替之机劾之。此二人声迹甚劣,乃亦先后罢去,知天道不容也。”此二人为谁?据黎庶昌所作《清拔贡生李士棻墓志铭》称,其一为江西巡抚刘秉璋:“赴江西为官数年,为临川钱粮空缺案,与巡抚使者刘公秉璋当堂争论,言语侵辱,刘公不堪,遂劾君状,罢江西。”这件事在陈三立的《传》中是这样记述的:“临川,壮县也,然士棻不名一钱,比解任,稍负逋课。布政使雅闻士棻名士,滋不悦,谓人曰:恶有名士而能廉者乎。及见,语侵士棻。士棻扺冠于地,攘臂趋出,由是劾罢。”以李士棻的傲骨与狂放,是难以容忍刘秉璋的“批评教育”的,“扺冠于地,攘臂趋出”八字,活画出李士棻当时的神态,真狂士也。刘秉璋后来改任四川巡抚,闻李士棻病逝于上海,以为忠州老家有许多积蓄,派人前去抄家,谁知李士棻一生两袖清风,家中未置一物,此是后话。罢官之后李士棻卜居南昌:“八口将安寄,南昌且卜居。……转徙成流寓,飘摇失旧庐。”他心境很悲凉,回首半生风云颇多感慨,其《南昌旅舍病中杂感》云:“十载高吟动帝城,一官遂削旧诗名。悲欢已悟前尘幻,宠辱俄从末路惊。事到难言惟有泪,身将安往欲无生。眼中不少怜才者,半是当年阮步兵。”这期间他多次寄诗给曾国藩,诉说心中的感伤,同时也希望能有机会再追随曾国藩。但事实上此时的曾国落已顾不了他,因为曾国藩自己也快走到生命尽头了。曾国藩的去世是李士棻最悲痛的事,他回忆起从京城拜识直到攻克南京后相别于扬州,感慨万端,一口气赋五律廿四首追哭曾国藩,其一为:“送至扬州返,师生一世终。后先书屡寄,中外事无穷。自泣颓梁木,长期哭殡宫。浮湘犹未得,泪雨洒江风。”李士棻在南昌前后约10年,其间多数时间是和江西的诗界名流往还,但从集中存诗看,此时期的创作较其它时期有所减少,大概是情绪低落的原因。四光绪六年(庚辰),李士棻年流落到上海,直到去世,他的主要活动都在上海,上海成为他自京城、江西之后的又一主要活动地区,他的诗歌创作,在此进入又一高峰期。此时的上海已沦为殖民地,许多新奇的事物使他大开眼界,也拓宽了他的创作领域。上海荟萃了许多一流的名士,他跻身其中成为翘楚。当时的《申报》总编钱昕伯(雾里看花客)与他成为莫逆,他的作品在《申报》先后发表了余首,“论者以为汪洋恣肆不减杜甫,以‘小杜’目之。”初到上海,李士棻即以《远游》四首引起诗坛轰动,“四乡朋好屡寄书问,并和予远游四律凡百余首”。邹弢在《三借庐笔谈》中称“士棻诗中有奇气”,即举《远游》为例:“秫田轻掷等鸿毛,便受饥驱敢告劳。旅伴独携三尺剑,侠肠终类五陵豪。重攀白下当初柳,一看元都去后桃。遥计陶然亭子上,到时佳节趁题糕。”“临歧更触故乡情,爱惜初心有此行。敢倚文章留重价,全抛福力换虚名。怜才泪足流无尽,感旧诗多记不清。香火因缘湖海气,未应前路少逢迎。”这时有一段轶事堪称佳话。出使美国的外交家、名诗人黄遵宪(公度)在美国知道了李士棻的窘况,竟从美国寄来四金,“交芋老为一醉之赀”,且附言“虽素未谋面,而叹慕芋老已非一日,当不以唐突见却也。”李士棻十分感动:“仆游于名场凡五十年,遍交九州内外人士,投桃报李无日无之,未有一面未亲寄赀助饮雅如公度者。”当即赋诗寄美国致谢:“老名士有值钱时,惭愧虚声海外驰。叔度汪洋千顷量,谪仙烂漫百篇诗……”李士棻孤身在沪,其妻小尚在南昌,以李士棻的潦倒,是无力养家活口的,曾国荃念旧情,暗中资助南昌李士棻妻小。李士棻《寄谢张子衡廉使》自注:顷得吴邵之由江西来书,言沅甫九帅属衡老月致廿四金佐予江寓日用,可免内顾忧,感甚。”关于李士棻此时和曾国荃的关系,从其《奉怀曾沅甫九丈》诗中得知:“闻九丈防御山海关,棻由江至沪,附海舶次天津,陡患伤寒返沪就医。”士棻原欲经天津赴山海关见曾国荃,但在天津突患伤寒便返回了。此时恰好李鸿章驻天津,他曾以二诗相投(《天津旅舍病小愈赋投合肥李爵相二首》),此时李鸿章炙手可热,是否理睬老朋友李士棻就不得而知了。早在京师时,李士棻即与京中名伶杜芳洲(蝶云)相爱,那时李士棻正值英年,常是一掷千金为杜芳洲捧场。之后辗转江湖不复相见。流寓上海时,杜芳洲亦寓居上海,距当初分别已30年。垂老重逢,却旧情如故,李士棻无所依,索性寄寓于杜芳洲家中,黎庶昌《清拔贡生李士棻墓志铭》谓:“初,君在京师放纵诗酒,与伶人杜蝶云者昵。及是,蝶云亦老,流寓沪上,仍倚歌曲为生涯。君之一二故人,始颇数数资给君,君挥霍不顾,金入立尽。久之无继,落魄甚,依蝶云以居。蝶云奉君三年,无失礼,斯足以愧天下士矣。”邹弢《三借庐笔谈》所记与之相类,可互为佐证:“君为人行侠仗义,挥金如粪土,苏州某方伯赠金二千,一月即尽。京师时,爱优伶杜芳洲,动辄费千金。或劝君稍加节制,然君不愿。近来罢职,落拓上海,犹豪荡如昔。而芳洲此时已有名声,乃罄囊相报。”令人有些尴尬的是,杜芳洲乃是是男性,为此我曾做过认真考证,撰有《李士棻笔下的杜芳洲之性别认定》。杜芳洲为一代名伶,近代京剧旦行大师王瑶卿就是师从杜芳洲学习刀马旦。而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、程砚秋、尚小云、荀慧生,无一不是出自王瑶卿的门下,按辈分都是杜芳洲的再传弟子。在杜芳洲的时代,即同治时代,旦角都是由男性扮演,女性扮演旦角才开始尝试。为了最终确认杜芳洲的性别,我通过文友关系辗转请教了当今著名戏剧研究家、中国戏剧出版社资深编辑曹其敏先生。曹其敏先生明确回复:“杜蝶云系杜步云之弟,同治时期生人。杜步云系‘全福’昆腔班(晚清著名王府班社)创建人。”我也知道清末文场中同性恋并不鲜见,用现在的话来说“是可以理解的”,发生在颓废文人身上的这种癖好,自有其存在的理由。但是这一考证结果还是有些损害我心目中的李士棻形象。五光绪十年春,上海大雪,奇寒难当,李士棻被冻伤左足,痛不可忍,急返南昌寓舍疗养。湘潭名士吴邵之往访,见“君养疴斗室,闭门煮药,药气袭人。床不帐,惟有书,君露跣卧书中,首足臂左右书陵乱,累积连屋,诗稿掺杂纵横。君需人扶掖,不能出户顷步。”但即使到了如此地步,李士棻仍“日夕吟哦,声达于涂巷。”在病榻上,李士棻思念平生交游之名师益友,作《灵会卧游诗百廿六首》,追忆天涯海角之故人,“诗中用意遣词,皆求曲肖其人”。吴邵之《李士棻刺史卧游诗序》称:“一日予过君,君喜曰:子来甚佳,我顷得怀人诗十首,非子莫可商定。……越三日,君缄告曰怀人诗增至六十余首矣,子盍来读之。予未即往,及往,则君于前一夕续成五十余首,已百廿六首矣。予惊叹曰:神勇一至此哉。”吴邵之记李士棻写诗时之神态甚详:“予移坐就君榻,一婢子秉烛侍,君仰卧操纸,悬腕写纸飒飒有声,且写且吟曰:此玉溪生也,子意何如?……君以手击床辨呼老妇曰:我不病足矣,速为吴先生具时蔬下酒。”其如痴如醉之状如在目前。《灵会卧游诗百廿六首》十余天即完成,充分显示了李士棻的炉火纯青之功力,是他的重要作品,因篇幅有限,举例从略。病中的李士棻赋诗怀念故人,在上海的朋友也念着他,由于音讯不通,上海误传他已去世,很多人都写了诗来悼念他。消息传到日本,老友黎庶昌(时任中国驻日本大使)竟含泪为他写了《清拔贡生李士棻墓志铭》,朝鲜驻日本大使徐秋堂(徐海观之子)亦大恸,为之设祭,持朋友之服。而这一切李士棻全然不知。申报总编钱昕伯一日忽接李士棻江西来信,大惊,始知李士棻尚在人间,喜而赋诗:“樱花初绽柳花残,闻说东坡骨已寒。才大易遭流俗忌,书来几作古人看……”李士棻听说了误传噩耗的事,觉得很有趣,赋诗说:“竟偿诗债死何辞,此日还非债满时。……题遍九州吾始去,玉楼长吉漫相思。”大约在回南昌的当年年底,李士棻足伤全愈重返上海。腊月廿二日,他在上海度过了65岁生日,钱昕伯等朋友在聚丰酒楼为他设宴,他即席赋诗二首:“又从黄浦醉生辰,大好年光正立春。开径喜来三益友,过江曾睹一流人。……”诗成后满座传看,群起唱和,各有佳句:“肯为斗升侪俗吏,久从湖海说诗人。”“一官进退非天命,大句乾坤已不贫。”“沪渎于今如故里,船山以后见斯人,真能好色原非病,绰有多才不算贫。”光绪十一年八月七日李士棻病逝于上海。其《自悼》诗曰:“颓唐不恤赋风怀,双袖龙钟泪倦揩。万事向衰无药起,一身放倒听花埋。黄昏已近斜阳好,白首同归若个偕。十九寓言三致意,自伤自忏自营斋。”人之将死,其言也哀!六李士棻一生视诗为命,从12岁开始写诗直到去世从未中断。他自述“自道光甲午至光绪甲申秋,五十年中,手稿遗十之四,删十之六,姑存其半,得古今体诗一千六十六首。”早在同治二年四月,挚友王再咸就为他撰写了《天瘦阁诗半序》,只是由于经济拮据一直未能结集出版。直到时隔二十一年后的光绪十一年四月,他才终于在朋友徐子静资助下实现了愿望,用活字印刷出版了《天瘦阁诗半》六卷凡五百部。当年晚些时候又出版《天补楼行记》一卷一千部,收诗约首。此两种集子皆藏上海图书馆。另有选本《天瘦阁诗存》(上下卷)印数不详,何栻(廉昉)作序,现存四川大学图书馆。李士棻三十多岁就已经诗名传遍天下,王再咸在《天瘦阁诗半序》里说:“迨庚申(),予游大江南北,泛沧溟、走闽粤,复万里循海北归,凡所历里区谒舍质馆夷楼,旗亭之壁,酒坊之座,无不有芋仙诗著。盛矣哉!其书中之萧子云,文中之温子昇乎。”(萧子云,齐梁著名书法家。温子昇,北魏著名散文家。)王氏所经过的地方差不多大半个中国,在如此广大的地域内,“无不有芋仙诗著”,可见其流行之广影响之大。他一生诗歌创作有两大高峰,一是北京,一是上海。在北京,“名公卿交相延誉,……直省高才生之集辇下者,莫不推襟送抱,文酒之会旬至再三……天下人识不识一见辄投分作曲室语,久之如饮纯醪如听古琴,故始则读其诗想见其人,既则爱其人益重其诗。”(王再咸《天瘦阁诗半序》)。甚至“达官贵人往往折节下交,而君视之淡然。”(黎庶昌《清拔贡生李士棻墓志铭》)在上海,清季著名小说家李伯元称:“名流荟萃沪上,盛极一时,而才情品貌,当以忠州李芋老为最!”一个来自荒远峡江小城的诗人,能够卓立于北京上海诗坛,足见其实力之强大。李芋仙挚友,著名诗人何栻(廉昉)在《李芋仙独立楼诗序》中评价李诗“其诗善于言情,工于叙事。况其体洁,其性芳、其识沉、其志定。其思曲而能畅,其韵远而能留,其骨格似杜而貌似乐天,其胎息似苏而神似诚斋,兼采其长而善藏其短”,何栻(廉昉)乃深知李芋仙之人,故能对李诗条分缕析,得出以上结论。李士棻去世七年后,江苏松江韩邦庆出版了著名的言情小说《海上花列传》,讲述的是同治光绪年间上海滩才子佳人的故事。其中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一个叫高亚白的人,其人风流傥荡文采斐然名满江南,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角色。当时熟悉李士棻的人还很多,许多学者指出书中的高亚白就是李士棻。鲁迅在撰写《中国小说史略》时特别提到了《海上花列传》,也认为“书中人物,亦多实有,而悉隐其真姓名”。能够作为生活原型被写进《海上花列传》的人,岂是等闲之辈。除了诗歌创作,李士棻还是中国第一个文学期刊的创办者。鸦片战争后,上海出现“国中之国”的租界。外国传教士和商人纷纷跑到上海,有的开书馆,有的办报刊,有的建印刷所,这给上海带来了崭新的出版理念,可谓得风气之先。但是,外国教会所属书馆出版的期刊,仅能给人们带来“一时之新”。人们更希望的是,看到中国人自己办的“本土杂志”。年11月,中国人自己办的“本土杂志”应运而生——《申报》报馆以文艺副刊形式,开始出版每月一册的《瀛寰琐记》。《瀛寰琐记》为24开线装本,内容侧重文艺,以诗词、小说、译文为主,很受读者欢迎,每期销量达0册。这个中国人自己办的“本土杂志”,就是李士棻和他的文友们一起创办的,他是编辑之一。据专家考证,《瀛寰琐记》是中国近代第一个文学期刊,共出28期,原件现在都完好地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,是研究中国期刊史的极其珍贵的资料。在谈到这一具有开创意义的文学期刊时,我们当然不能忘记了李士棻的历史功勋。七李士棻以性情真率著称,其诗亦性情流露真率感人,在清季诗坛中自成面目,独树一帜。“立言造精微,无或一字苟。出门筮同人,积诚动师友”,这是他晚年对自己作诗的总结。百余年后,我们读他的诗,往往会惊讶于他的情感穿越时空而来,有如电光火石。这正如白居易所言:“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。”盖情感真挚为诗歌之要义,无情无感,何可言诗。试举数例如下:《奉怀家兄克猷先生》犹记临歧拜寝门,斯须执手黯销魂。劝将灵药扶衰病,欲挽征衫忍泪痕。秋老偏迟鸿雁信,难多空望鹡鸰原。故应缓证菩提果,万里归来寿一樽。辞家远游殷殷作别之状,万里隔阻欲见不能之思,历历如在眼前。“劝将灵药扶衰病,欲挽征衫忍泪痕。”写对家兄之关心,写自己之难分难舍,让人不忍卒读。林岱青同年赠羊裘一袭副以名笔占谢
已忍奇寒不敢号,忽逢良友赠绨袍。今冬风雪连朝紧,古谊云天一样高。衣锦几时归故里,大裘从此被吾曹。酬君剩有新诗句,夜拥青灯试彩毫。起句即直击人心,忍奇寒而不敢号,是何等凄楚?何等无奈?然后笔锋一转进入主题,此时有良友送来羊裘,无异雪里送炭。颔联造语新颖灵动,对仗妙不可言,可称神来之笔。衣锦大裘皆切羊裘而来,尾联始点出诗题之“副以名笔”。通篇皆贯以深情,此等佳作,岂可多得。闻座主花松岑、杜云巢两先生尝对客问棻近状甚悉,感而赋诗升沉事过向谁论,太息犹闻长者言。并世不愁知己少,余生当为报恩存。风培鹏翼三秋健,身傍龙门一士尊。重检青衫仍欲泣,五年前泪尚留痕。颔联之真挚深切,非常人所能道。尾联则余韵悠悠感人肺腑。李士棻才气纵横学养深湛,于古今诸体无一不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而又变化无穷。展读其诗,觉满纸烟云缭绕珠玉纷披美不胜收。其诗语之丰富多彩,对仗之神出鬼没,奇妙之处往往常出人意外,令人为之叫绝。试读下面的句子:一片秋声过风雨,五更归梦到江湖。泥饮舞酣新获剑,放歌敲碎旧藏壶。无量寿争名不朽,有情痴比病难医。慈母有灵犹顾盼,穷人无事不艰难。汪伦惜别潭千尺,杜牧伤春月二分。老矣更期勤会面,黯然相对久忘形。万事向衰无药起,一身放倒听花埋。海角天涯人一个,酒阑歌散夜三更。十年旧句挑灯和,一片新愁对酒生。或俊逸潇洒,或婉转凄清,诵之如鸣金玉,味之能沁心脾,看似信手拈来,实则力透纸背。无怪乎一代文宗曾国藩也禁不住赞叹“太白醉魂今尚存”“时吟大句动乾坤。”八可惜的是,曾经纵横天下的李士棻,身后却非常寂寞。五十年后,他就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。年,日本汉学家八幡关太郎为李士棻深感惋惜,著长文《清末的薄命诗人》纪念李芋仙,称李芋仙“有争雄于天下的才能和实力”,“是不可思议的诗人”。在洋洋万余言的文章中,对李芋仙的诗品、人品、交游、著述、癖好等各方面进行了详细介绍,希望李芋仙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复活。他感叹:“距芋仙之死迄今不过五十余年,然其诗却湮灭不传,其名字亦不见录于文学史,此诚可慨叹然亦无可如何也。”然而,这篇文章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,之后,李士棻不再被人提起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我开始